文艺探索|谈谈短篇小说的“炸点”艺术——由徐则臣的作品说起

 2025-08-06 17:16


文/李尚财


【人物小传】徐则臣,《人民文学》杂志主编,茅盾文学奖、鲁迅文学奖获得者。


说短篇小说有一个“炸点”的问题,不知道能否得到行家们的认同?

“炸点”顾名思义就是“爆炸点”。它在短篇小说中的表现,往往犹如一枚炸弹、一发冷枪,或是一道闪电、一记重拳,总之就是作品中那个“闪”了你一下,“炸”了你一下,让你的心被撞了一下,或被揪了一下的东西。这么说可能有点玄乎,它实质上就是作品内部矛盾冲突中形成的种种“爆炸”反应,具体可能表现为一个突然的反转、一个真相的揭晓,一个意想不到的结尾,或是某种象征意义的揭示,总之就是作品中那个最具冲击力的内容与“看点”。没有“炸点”就没有“看点”,这就决定了短篇小说需要有“炸点”。纵观古今中外的经典短篇小说,大多拥有一个不凡的“炸点”,正因其“炸点”直击人心,使之给人留下深刻印象。

短篇小说“短”字当头,通常不过万儿八千字。如何在有限的篇幅中做到“小”中见“大”,整出一番广阔天地,呈现不凡的看点,几乎是历代小说家为之探索的课题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“炸点”的功效显而易见:它能够“撑”出短篇的张力;能够在有限的体积中“炸”出无限空间与复杂的意蕴;能够将作家的思想与作品的意蕴“炸”入到读者心头。没有“炸点”,短篇小说几乎就瘫了。由此也可以说,作家在短篇写作上最终拼的就是,看谁能够将“炸点”玩得更别致,更出神入化,更加非同凡响!作家创作一篇短篇小说,本质上就是一种布设“炸点”“埋雷”并引爆的艺术行为。

谈论短篇小说的“炸点”问题,以作家徐则臣的作品为例,理由有三:一是他是当今文坛重量级的作家,在短篇小说创作上的成就不容小觑。他先后以短篇《如果大雪封门》和长篇《北上》摘获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。他的整体短篇创作质量水准,在其年龄层作家中堪称“独一档”的存在。二是就短篇小说需要有“炸点”的问题上,他持有相近的见解。这一点稍后再叙。三是他的许多短篇文本“炸力”十足,是“炸点论”的绝佳范例。

在徐则臣的许多访谈和创作谈中,说到短篇的艺术,他不止一次地使用了诸如“压强”“爆炸”这样的一些关键词,来阐释短篇小说有一个“炸点”艺术的存在。比如,他说“短篇小说可以是一个瞬间的展示,或者是对某一种类似火焰或者鲜花,它怒放那个过程的一个很小的展示”。又比如,他说:“短篇小说靠的是一个爆发力,靠的是一个瞬间爆炸,绽放的火焰般的那样一种才华和发现。”事实上,类似的描述与比喻在徐则臣谈创作的文字里还有不少,成为他极为突出的短篇创作观。这也是他短篇创作实践上的一种追求。

我们首先来看他的短篇《刑具制造者》(近代题材)。小说讲述了木匠老班因制造的刑具存在纰漏导致犯人逃脱,被官府打入监狱。“一根筋”的匠人精神,使他日夜琢磨自己的“作品”究竟哪里出了问题,出狱后更是一心沉浸于为刑具“堵漏洞”,他终于将刑具设计到“无懈可击”——官府却最终将这套刑具用在了他儿子的脖子上。又比如,《纸马》中的侏儒老高擅长吹奏唢呐,为了刷自己的“存在感”,不顾照看病床上的母亲,主动“凑”到丧事鼓乐班子中表演,结果母亲从病床上跌落无声离世。这两个短篇均以人物行为与结果的极端悖反,在伦理困境中引爆“炸点”,令人惊骇。

在《伞兵与卖油郎》中,“当伞兵”是范小兵自小的梦想。为了“贴近”这一梦想,他冲破了重重困难,攒钱买了军服和“装备”,不惧用自制的“降落伞”一次次从树上、山坡上往下跳,试图体验“当伞兵”的感觉,最终以“残肢”的代价终结了这一梦想。范小兵最终子承父业,成为他最不愿意干的卖油郎。范小兵虽然未能当成兵,他却不顾亲友的反对,将儿子取名为“大兵”。小说的结尾勾勒出一幕场景:范小兵推着独轮车穿过乡村小巷,因腿疾走得忽高忽低,上身却像当过兵的人一样挺得直直的,和他一样挺直上身的还有跟在车旁的儿子——五岁的大兵。这个场景无疑就像一颗子弹打在我们心上,梦想与传承的穿透力,将人“炸”得感慨万分。

而在《忆秦娥》中,由于世俗的规约,两个相爱的人无法走到一起。女方——百岁老人秦娥,为了等待一个“爱的确认”,足足用了71年。当她听说汝方(男方)临死前喊了几声“秦娥”(女方小名)时,女主人公只感慨了一句“他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”,当天便离开了人世。作家通过信息的连缀、复原的手法,还原了一个幽微曲折的爱情故事。在主人公获得“爱的确认”那一刻,如同一颗“炸弹”凌空爆炸,剧情有些让人上头,着实拉升了我们对爱情的认知。这些作品之所以令人难忘,正是因为其一个个造型别致的“炸点”——或是雷霆万钧的重炮,或是四两拨千斤的巧“炸”,总能让人心头为之一震。

我们提出短篇小说需要有“炸点”,实际上正是对当前短篇创作的“炸点”表现不甚满意。翻开近年的一些文学期刊,包括作家的短篇作品集,会发现拥有出色“炸点”的短篇并不算多,而能够达到杰出“炸点”的篇目更是凤毛麟角。由于缺少那一道“闪人”的东西,很多作品总让人感到偏于平淡,从中领略不到作品放射的更多内涵与信息。短篇小说体积有限,它必须要有一个放射物。“炸点”本质上就是这个放射物。不论是“闪”,是“炸”,还是其他,它总要来那么“一下”。对于很多短篇而言,撞击读者的往往也就这么“一下”。有与无、成与败全是它了!

“炸点”的生成,从根本上说源于历史或现实生活中的某一个戏剧冲突点。那个能够“突袭”你一下的东西。这个戏剧冲突点的属性,决定了一个“炸点”的潜质。一个戏剧冲突点所辐射的范围有多么宽广,其塑造的“炸点”,就可能“炸”出多么强大的信息波。它将成为短篇中最原始的“金疙瘩”。其辐射性越强,含金量越高。作家的写作,正是对这个戏剧冲突点的发现、捕捉与呈现。作家在写短篇的过程中,很重要的一部分工作,就是在矛盾对抗上加码增压,最终形成惊天一“炸”。短篇也正是通过这种“炸点”艺术,将其中能量全部“抖”出来。从而实现一个短篇可能产生的艺术功效。

今天的短篇创作能有多少作为,很大程度上就是看,在短篇艺术的传承与创新中,能够打上多少属于我们这代作家的烙印——以我们这代作家的叙事、结构,以及“炸点”艺术,“炸”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精神印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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