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州日报社
福州日报 大雄 2025-05-27 15:19
大雄/文
人上了年纪,大约会有回归田园的想法,这是生在乡土中国的基因使然。“久在樊笼里,复得返自然”,陶渊明做了心声代言,他的“归园田居”行为和诗篇被一代代人咀嚼不已。农村生活意味着什么,也由此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。一种认为是辛劳的、清贫的,让人想逃离;一种则以为代表着融于大自然的自由、悠然,是令人向往的。陶渊明的伟大正在于将两者融合在一起,苦中有甘,全然接受。
我一些朋友,也常向往退休后回归田园。早年费劲地从农村走出来,在城市打拼大半生,暮年在即,内心却被乡村的呼唤搅得不安——那是“回家”的诱惑。土里来的人,终归还是亲近土,土地是他们的根。但是大多数人也只是想想而已,受限于各种原因,往往很难真正付诸行动。
闽侯青口镇有个青圃岭村,丘陵连绵,山上茶树成垄,果树成林。有座山叫中山,山中有老石屋坐落葱茏绿意间。有人告诉我,屋主人回归做“农民”已经十个年头,用双手“刨”出了山中田园。
他们就是林惠光和林丽英夫妇,一个曾是镇机关干部,一个曾是镇乡村医生。林惠光身形微胖,脸色红润,总是挂着憨憨的笑容;林丽英头发乌黑,笑容欢快。看不出他们已经步入古稀之年。
他们都是青圃岭人,参加工作后,同在青口镇医疗站当医生,也得以结识成就姻缘。后来,林惠光到闽侯县茶果公司工作,又调至青口镇计生部门做财务工作。2014年11月,林惠光退休。林丽英也已经退休。
对于退休,林惠光起先有些茫然。身边大多数人退休后选择的是整日打麻将、打牌,或者跳舞唱歌等,他对这些都没兴趣。做什么呢?他想起了小时候。那时,他们一家就住在中山,种地,栽茶,育果。父亲是村支书,20世纪60年代连续三年出席福建省农业系统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,在乡里威望很高。他一心为村,自掏腰包贴补低保户,每人每月发十几二十元钱,尽管他也只有四五百元工资。
林惠光兄弟姐妹七个,他在兄弟里排行老三,从小跟着父亲在田里劳动,后来读书、工作了,节假日也回家帮忙干活。随着父母过世,子女结婚、工作,陆续离开,老屋和田地便渐渐荒芜了。
当林惠光说要回去将田地“唤醒”时,包括妻子林丽英在内的家人都不大相信。“野外罕人事,穷巷寡轮鞅”,那时比腰还高的杂草已经将这里埋没,成了野猪和蛇的领地。他坐在办公室“养尊处优”了大半辈子,退休金也丰厚,还要来这里自找苦吃吗?
林惠光并不是说说而已。从2014年 12月开始,他就每日一早骑着电动车奔来山头,忙到太阳下山,他也下山,就像陶公所言“晨兴理荒秽,带月荷锄归。道狭草木长,夕露沾我衣”。林丽英不放心,后来也就跟来。好在路途不算远,从镇里的家到山上的家就骑20分钟。夫妻俩开荒建园,打造新生活。
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开辟出路,修好房子,整出园子……今天的我,看到的是十年时光在这里的“凝聚”:房子后院,桌上摆着饭菜,凳上靠着锄,两条白狗懒洋洋地卧在地上,几只鸡欢快地啄食……房子外面,这边是橘树,正是立夏时节,树上挂满累累的绿果,等待黄熟;那边是几垄茶丛,抽着嫩叶;前头是翻开泥土的田,即将种下地瓜……一派农家风光。不过,我常走神,眼神飘到更远。远处山林郁郁葱葱,红色、紫色、白色的花儿不时跳出来,充满诱惑。
“走,看看鱼塘去!”林阿姨热情地带着我往田埂走,林叔叔拿着斗笠和桶子殿后。林阿姨脚步轻快,我对此表示佩服,她爽朗地笑说:“晚上我还要跳舞呢,现在身上穿着的就是舞蹈队统一买的衣服哩。”怪不得看着很柔软合身!“他有时说我,白天这么辛苦,还要去跳舞。”林阿姨指指老伴,接着说,“我喜欢跟姐妹们在一起。”
一垄茶丛,用铁丝栅栏围着。林阿姨说是为了防范牛来啃食。坡地爬着长长的黑软管,原来是他们牵的,从山顶引泉水。除了生活用水,还要浇园子,也能蓄个小鱼塘。
林阿姨说,好多次她都不想跟着来,女儿、女婿、大伯、小姑子也反对来干这些,因为太辛苦。“但不来还是不放心。他前几年做了肠道手术,肚子上长长的伤口,竟然不等拆线就来山上。当时正在雇人修路,你看,现在的路好走多了。”她接着说。
我笑问林惠光当时是怎么想的?他没有回答,只是往前走。林阿姨赶紧说:“手术后,他的听力有些下降,要大声说话才能听得到。”她看向老伴的背影,眼睛里流露些许心疼。
鱼塘离老屋不远。林惠光将桶扬起,撒出鱼食。片刻寂静后,水波翻腾,数十条黑鲫鱼露出头来……我们三人就定在那里,心满意足地看着它们抢食,胡乱地击打水花,直到鱼塘再次归于平静。
“养鱼,是为了卖钱吗?”回去的路上,我问。
“不是,养着好玩,节假日我外孙来,喜欢。也会钓鱼吃。”林阿姨说。
“那种茶呢,卖钱吗?”我抚着路边的茶树问。
“没有,我们没有种很多茶,自己炒制绿茶自己喝,或者送给亲朋好友。”林阿姨说。
“那种的地瓜呢?”我问。
“哦,我们都是酿地瓜酒。”听她这样说,我想起在他们的屋里看到蒸馏器具。“地瓜酒每年会酿一些,也基本是送人,有些人会付点钱,也基本收支相抵,赚不了钱,甚至贴钱。”她接着补充,“酿地瓜酒,晚上要住在这里。”
这些回答让我一时有些糊涂:那么他们做这些事的意义在哪里?从功利的角度看,辛辛苦苦做这些赚不了钱,投入还很多。从长远看,在他们之后,这一切付出也将会湮灭,因为家族里没人会继承,会继续。
这时,林惠光在鸡窝边直起腰来,手上握着两个蛋。这鸡蛋一定还热着,因为烫红了他的脸,烫出了他的笑,洋溢着一种难以与人言说的满足。他们十年来回归园田的意义,大概就是此刻在此地他感到的快活吧——看着作物一点点长大的快活;一年收成变成酒茶,与亲朋好友分享的快活;看荒山变得有用的快活;坚持下来的快活;还有,老伴嘴上嫌弃,但心中生敬,一直陪伴的快活。
他们以及他们的耕耘,已经成为这里的“风景”。在这个过程中,他们自己也在土地里重新生长了一遍似的,收获身体的健康,精神的愉悦,对自我的满意。
当然,这些都是我臆想的,他们大约不会想这么多,或者说,为什么要想那么多?迎着朝阳,挥手落日,饱满地生活着,就可以是生活的全部。
我们也并非真的要到地里刨着,种着,填着,洒着汗水……哪有那么多土地。但每个人都可以找到园田,那是心中的田园。
愿人人心中都有一方热爱的园,一块美好的田,播种,耕耘,收获果实飘香……